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

【少量曹陈】曹操那时又想起他

夜渐渐深了,黑云掩起明月,大风渐起,邺城城内灯火通明。前来赴宴的百官早已散去,徒留下一座巍峨的铜雀台,和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。

  天幕之下,明月之上,高门嵯峨,双阙太清,铜雀台上彻夜不休的灯火有些飘摇。

 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几案前,开阔的大殿里只有他一人,他甚至还保持着刚刚夜宴群臣的姿势,枯坐了不知多久,似乎已经坐成了一段朽木。

  华美的衣袍裹着他干瘪丑陋的躯体,饱经沧桑的眼里透出一股漠然,遥遥地望着前方——他的年纪其实不算太大,可脸上的皱纹已经很深,每一条都好像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;他的头发还有几根青丝,可都已经随着岁月干枯,他知道它们迟早会落下来,也许就在明天。

  他的眼神也显然不如几年前好了,可耳朵还很灵光,总能听见一些声音在生命的尽头呼唤他,比如现在:

  “曹孟德!”

  曹操一惊,缓缓转过身来,有一人长身玉立,正站在不远处笑吟吟地看着他。

  “公台……”他看见了陈宫,知道自己思绪已经飘远,又回到了二十年前。

  “明公为何还不叩门?”

  曹操一扭头,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一扇木门前,斑驳的痕迹和记忆里的依稀重合,他辨认出这是吕伯父家。

  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,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,吕伯奢老态龙钟的模样一如当年,他还是热情地把凶手迎进家门,让他们放心住下,还拿出好酒来招待他们。

  曹操心中生出几分羞愧,埋头多喝了几杯,竟有醉意,身形潦倒。

  陈宫劝道:“明公勿复饮,亡命途中,安能醉酒?”

  曹操摆摆手:“无妨!”他揽着陈宫,嘟囔道:“我料定此行无事!只要公台……不要又弃我而去,使我心肠崩裂。”

  “明公又妄言矣,我怎会弃你而去?”

  “我杀他全家……实是有罪,实是不得已!世人、世人阴险,我只能更险……”

  醉酒的人就像孩子,陈宫攥住他乱摆的手,好言安慰道:“可谓董贼?董贼罪行昭昭,天下共诛,明公言此行将归故里,发矫诏,号召天下有志之士共讨董卓,匡扶大汉,吾甚为钦佩,亦愿随君共图大事。如此上可安朝廷社稷,下可谢天下黎民,不负丈夫之志,何罪之有?”

  曹操闻言甩手大笑,道:“那只是少年之志罢了。”

  当年他们风华正茂,身随心动,弹指间便是一段不归的征途,何等意气。只是后来国贼未除,十八路诸侯就已经分崩离析,再也扶不起气数已尽的汉室,他方知那万丈理想不过是荒唐一梦,少年心事如此脆弱,在尔虞我诈间顷刻就可付诸东流。

  他看着陈宫,如同看见了二十年前的那个自己,如此天真冲动,眼神深邃而明亮,似乎在质问世间所有的丑恶、一切的不公。他看着他,似乎看破了他膨大的私欲,看破了他勃勃的野心,看破了他肮脏的贪念,他在这样的眼神下无处遁形。

  他仿佛在骂他:“名为汉臣,实为汉贼!”

  曹操猛然起身,脸色涨红,羞愤至极,点指着陈宫怒斥道:“陈宫!尔可知那汉室祚薄,早已经病入膏肓,是我曹孟德,挽大厦之将倾,拯民于水火;如国家无我一人,正不知将有几人称帝,几人称王。尔等见我位高权重,就疑我有异心,却不见我败则国家危,我败则社稷亡!何况你陈公台昔年弃我而走,投吕布小人,如此背信弃约、不忠不义之徒,也敢来见我!也有面目来指责我!”

  陈宫还在看他,眼里似有不解。

  “世人皆错看我曹孟德!”

  曹操大叫一声,转身进了里屋,躺在榻上紧紧闭着双眼,小声恨道:“世人皆错看我曹孟德……”

  他的胃里翻腾着酒气,心里却比胃里还要不安。

  曹阿瞒的谎言骗得过天下,却骗不过自己。

  半晌,他感觉榻向下一沉,陈宫缓缓拍了拍他的肩,轻声唤他:“孟德,孟德……”

  “父亲,父亲。”

  曹操猛然抬起头,面前出现一张熟悉的脸。

  “啊……子桓。”苍老的声音很沙哑。

  “父亲怎么在此坐了整夜?”

  曹操摇头不语,又慢慢转身看向室外。

  青山巍巍,大河滚滚,东方泛起鱼肚白,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他枯朽的躯体上,他微微仰着头,浑浊的眼球注视着蓬勃的太阳,在东升的旭日里仿佛见到了年少的自己。

  那个少年誓做汉臣,敢横眉冷对权贵,一身正气凛然,在天地间手持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。

  而今他人臣之贵已极,少年之志却如漳河之水,虽奔腾千里,终东流入海,一去不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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